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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半灵魂

    盛夏的意大利海滨小镇,十七岁的少年Elio伏在窗口,看着楼下的新客人,对身旁同样稚嫩的小女友说:“看,入侵者。”二层别墅楼下,从美国远道而来的青年才俊Oliver与教授夫妇握手谈笑,高大健美的身材,梳理整齐的黯金色头发,自信坦率的面容,在阳光下熠熠生辉。“Elio,他来了。”父亲的呼唤声里,少年匆忙套上T恤跑下楼去见客。这就是开始。


    Elio抱着膝盖,蹲在光明节温暖明亮的火炉旁边,长达几分钟的时间,镜头定格在他眼眸低垂的脸上,他一次次地微笑、流泪、黯然神伤,整个夏季在他的眉眼间流淌过去又缓缓回溯。没有痛哭流涕,只有背景里一家人安置桌椅、轻声谈笑,为这盛大的节日欢乐地忙碌。妈妈在喊,Elio。男孩转过头去,如梦初醒。这就是结束。


    至此,发生在这个灼热盛夏的种种,仿佛都被消除了声音,只剩下肆意瓢泼的明亮阳光、清澈冷洌的雪山溪水、甜美饱满的水果汁液、蓊郁青翠的植被、轻盈迅捷的单车、钢琴、琴谱、手稿、墨镜、穿过的衬衫和短裤、色彩明艳的T恤,还有年轻优美的肉体和单纯炽烈的情欲。还有飘散无绪的香烟和愁郁挣扎的辗转,以及易碎的幽梦和爱情。


   印象最深的是Elio眼神流转间敏锐并且多变的细腻情感,一颦一笑,辅以完美的调色和配乐,让所有言语都失了颜色。河岸上大胆亲吻后被委婉拒绝时,手伸向Oliver泳裤的沮丧;一战雕塑下喃喃着“因为我想让你知道”的炽热痛苦和“你知道我哪也不会去”的痴情;假意撮合Oliver和琪娅拉,看到Oliver生气后的暗喜;在午夜时分幽会,突然走开几步,复又一头撞进青年怀抱的羞涩与依赖;“桃子戏”后伏在Oliver怀里痛哭时的几近卑微的感激;罗马街头,紧紧缠在恋人身上时不顾一切的情爱;送走Oliver后打电话请求妈妈来车站接他时孩子气的脆弱;甚至是面对女友的指责,摊开双手不置可否的无奈与困惑。渴求与犹疑畏怯相互交织的苦苦挣扎,让我想起李清照的那一句“倚遍阑干,只是无情绪”。


    这种“无情绪”,是偷偷溜进Oliver房间,将他穿过的短裤蒙在脸上,又颓然扑倒在床;是一团团揉皱的纸条;是不紧不慢走动着的手表指针;是漫长而煎熬的白昼里女孩的肉体;是在流金般的日光里倚在窗边怅然若失,远眺着Oliver高大的身影;是空气凝滞的午后,手指插入汁液饱满的桃子,在果汁流溢的声音里如幼童般地失声痛哭;是看Oliver与别的女孩跳舞,明明瞳仁里已经燃烧火焰,却仍只是坐在原地,接连不断地吸烟;是突然的呕吐,因为酒精,也因为堵在咽喉里的疯狂却难以言明的爱情。


    Elio是一个何其自省、聪慧而又骄傲的孩子。他的心迹难于表露,只能自语喃喃“我想让你知道”,晴蓝到眩目的天空下,他的低语仿佛漂浮于寂寞广阔的海面,被炽热的空气吮吸进去,在起伏的心潮里失去了回声。他的思念无处寄托,只能留下那件缱绻着爱人气息的旧衬衫。他的剧痛无法哭喊,只能放下Oliver的电话,装作不经意地晃进壁炉燃烧的温暖房间,玩弄桌子上的巧克力糖果,然后缓缓蹲下身去,再也无力自持。他的爱情难以描述,只能乞求以你的名字,呼唤我的灵魂。


    而相较于Elio“宁可死去,也不敢问出那个问题”的少年骄矜和羞怯,Oliver则更多了清醒的克制和内敛。


    Oliver以一位高大英俊、潇洒不羁的青年才俊,以及帕尔曼教授博学多识、敢于质疑权威的得意门生形象出场。而随着故事的发展,人物性格显露出复杂性和多面性,而这也使喔眼中的Oliver更加丰满和令人爱怜。


    表面看来,Oliver是自信潇洒的,他熠熠生辉地出现在某个盛夏的意大利,星芒一般照亮十七岁少年的眼睛。他带着美国人特有的那种“什么都不care”的气质,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,自信得甚至有不够礼貌的嫌疑。他与教授争论,丝毫不顾及教授夫人的尴尬神情;他在想要离开的时候,一句“Later”抛出去,便把大家轻易地扔在原地。他甚至对Elio忽冷忽热,让少年的心情起伏跌宕却也无可奈何。然而帕尔曼教授却早已看透了他:“Oliver只是害羞而已。”高大健壮的身体里,躲藏着面对心爱人时小心翼翼的胆怯。球场上以捏肩膀为由试探Elio,却因为Elio被动的反应而误以为自己冒犯了他,从此对他避而远之。自信阳光的外表下,是对这份感情深深的不自信和不确定感。他突然让Elio脱去裤子,只为了用最低劣笨拙的手段向自己证明“他对我有感觉”。冷静成熟甚至显得无情的态度里,掩埋着对Elio的珍爱和内心对这段禁忌之恋的彷徨与痛苦挣扎。他怕Elio后悔,“会把同性恋儿子送到精神病院去”的家庭里长大的孩子,怕他们因为这段感情付出巨大的代价,怕两个人会深陷其中无法自拔,正如吃下美味的鸡蛋,放纵一次便再也无法停止。他夜夜在寂静中独坐,并非“和女孩在一起”,而是不眠不休地孤独沉思。自我克制、掌控自如的伪装下,是炽烈的爱情和情至深处的欲望,是替Elio按摩时忍不住落在他脚背上的亲吻,是长时间沉默后“午夜见”的字条,是深夜阳台上附上Elio手背的手,是吃掉Elio玩弄过的桃子的无条件包容和温柔告白,是拥吻缠绵和“以你的名字呼唤我”的游戏,是罗马一夜的纵情欢愉,更是不眠的离别前夜,看着身畔熟睡的Elio,眼神里终于恣意流淌出脆弱而深刻的不舍与疼痛。


    电影里Elio的深情执著将Oliver衬托得多少有些软弱和踌躇。这个表面自信理智、游刃有余的青年展露出他的羞怯、犹疑、脆弱以及无法自控的热烈爱情。最终他选择了结婚,选择了屈服于世俗。令人欣慰的是他终究没有选择忘记。电话里,心碎的Elio一遍遍地以自己的名字呼唤着他,Elio,Elio,Elio,叩问着他记忆的心门。电话那头传来Oliver深长的叹息,然后是声音沙哑的回应:“Oliver。我什么都记得。”


    以彼之姓,作我之名。灵肉相融,生生不离。不吸烟的他为他停下车买一盒香烟,抽一支衔在自己唇间;身为“低调的犹太人”的他为他在颈间佩戴与他一样的“大卫之星”。他们在那些个温暖潮湿的夏夜里,以自己的名字呼唤着对方,仿佛在召唤自己丢失的另一半灵魂。


    电影落幕,荧幕前,我仿佛也同Elio一起经历了十七岁那个温柔的疼痛的燃烧着的盛夏,仿佛也蹲在光明节的火炉边被这个盛夏缓缓淹没,我的灵魂仿佛也带着色泽鲜明的回忆,正悲伤而又平静地渐渐老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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